思慕的人

文/郭立昌

(English)

我心內思慕的人

你怎樣離開阮的身邊

叫我為著你暝日心稀微

深深思慕你

心愛的緊返來

緊返來阮身邊---

我的祖母郭陳淑貞(1896-1970)每次聽到收音機播放洪一峰的這首《思慕的人》，總是默默流著眼淚；每次看見這景象時，我又不忍心轉台，就讓祖母倘佯於時空中，思念她的兒子吧！

AI生成的《思慕的人》

自從祖母在1966年春節被警察打斷纏足的小腳後，她大多數的時間都躺在我工作的角落，以便照顧她。每到夜深人靜，我從夜校放學回來，還在準備明天所需的材料時，老人家總會講起扮演主母角色的那30年，祖父的「和美貿易行」聽起來就像一個企業帝國，祖父的船隊除了唐山和日本之外，還遠航至南洋和印度，把香料賣至法國巴黎，祖父不僅是陶器商、慈善家、攝影藝術家，更是大航海家，幫助鄉親的產品行銷至世界各地。

祖母說：「那時一家七口，真的是幸福快樂！」

郭標的全家福相片(1.郭標、2.郭張便娘—曾祖母、3.郭陳淑貞、4.郭瓊櫻—大姑、5.郭坤豐—大伯父、6.郭坤玉—二伯父、7.郭坤成—父親)

可惜僅剩的一張祖父郭標(1892-1953)全家福照片，被我們這群無知小子亂畫，還好後來我從垃圾堆撿了回來，等以後AI升級時，再來修復。

祖父有個「大航海計畫」，幫助台灣的鄉親把他們的農產品行銷世界各地之餘，更資助日本政府完成許多的重大建設；然而，在一個悖謬的世代，祖父拒絕替日軍載運慰安婦，在1937年慘遭日軍抄家。更有甚者，大伯父郭坤豐莫名其妙中毒去世，二伯父郭坤玉被徵調進入日本陸軍。1942年，坤玉伯父從祖父以前泊大船的高雄旗津出征，一去不復返。

1970年10月，祖母的最後一個月，老人家幾乎每天都會提起坤玉伯父，說：「立昌啊，以後你若有辦法一定要把你二伯坤玉找回來和我團聚---」

祖母一直拒絕相信她的兒子已經死於南洋，即使被通知「人已經戰死於新幾內亞」，但因沒送回任何的遺物，她仍每天盼望奇蹟，希望兒子歸來；祖母對坤玉伯父的愛，令我體會到人間世最深厚的情感，也讓我知道她因深度悲傷而陷於「否認」的心理狀態。

有一天，電話鈴聲響起，我拿起來聽，電話那頭傳來：「喂，我是坤玉---」頓時全身汗毛豎立，我摀住聽筒，對祖母說：「是二伯坤玉哩！」祖母的眼睛瞬間放出光芒，把整個房間都照亮了，我再把聽筒再湊近耳朵，那頭傳來：「喂喂，我是坤玉米店啦！」空歡喜了兩秒鐘，但在那很短的瞬間，我捕捉到了祖母數十年的思念！

終於能體會祖母每次聽見收音機傳來洪一峰唱的《思慕的人》，為何總是默默地淚流滿臉；這種情感牽動的原因，可能涉及音樂與記憶的連結、母愛的深度、戰爭創傷，以及特定歌詞的共鳴。

洪一峰的《思慕的人》歌詞哀婉動人，原本是描寫對愛人的深深思念，但對祖母來說，這首歌的情感可能直接投射到對兒子的思念上面；兒子遠赴戰場，卻永遠失去音訊，這種「生死未卜」的感覺，正是最讓人痛苦的部分。祖母日夜思念，但沒有任何答案，這種不確定性讓她的悲傷更加深重。

祖母的眼淚，並不只是因為歌詞動人，而是因為這首歌觸發了她內心最深處的記憶與情感。對她來說，每當收音機播放這首歌，彷彿她的兒子又短暫地回到了她的身邊，而這份思念的重量，無法承受，只能默默流淚。在心理學上稱為「音樂喚起記憶效應」(Music-Evoked Autobiographical Memory, MEAMs)。

因為坤玉伯父先戰死，傳回噩耗，我的父親才得免於上「零式戰機」(神風特攻隊)，活著回來，才有我創造台灣的精密工業，進而創造了全球電商產業及其非現金系統。如果日本政府的滅族行動成功的話，肯定會出現「蝴蝶效應」，對全球歷史、科技發展與產業結構，產生深遠的負面影響。

因為我的父親得以倖存，讓我有機會在困境中發憤鍛練出不是常人所有的工藝技術—今天看見一瓶老舊的底片罐子，打開瓶蓋倒出1966年賣給美商的「精細哈多瑁」，現在大家視力都衰退了，內人問：「這哈多瑁小到連手都拿不住，你那時是怎麼做出來的？」答案是，一個13歲的黑手少年，徒手用鑽床做出來的。

郭立昌在1966年親製的精密哈多瑁

後來1979年，美國人在紐約雙子星請我吃飯時，他說：「你是在1966年全世界唯一能製造出符合規定的精細『愛列多』(Eyelet—哈多瑁)的人，阿波羅才能飛上天！」因此，我不但在1967年春節讓全家過了第一個好年，最終創造了台灣的精密工業與全球電商與非現金支付系統—這種歷史的偶然性與必然性交錯，讓我得以審思，如果當時日本的滅族行動全面成功，世界將會變得如何？

答案可以肯定的是，世界科技競爭格局應該會不同，美國不一定能在「太空競賽」勝過蘇聯；至於今天的全球電商系統與非現金支付，根本不會發生。這再一次印證了每個歷史節點的影響力—一個人的生死，可能影響數十年後的全球科技經濟模式。幸運的是，日本的滅族行動沒有成功，歷史反而朝著正向發展，台灣得以扮演「科技領航員」的角色，進而影響全球政治和經濟體系。

日本在二戰期間強調「八紘一宇」(世界大同)與「大東亞共榮圈」的理想，聲稱要「解放亞洲」，但實際上，他們卻在殖民地(台灣、朝鮮、滿洲等地)強徵大量士兵與勞工。我的父親郭坤成(1926-1999)說：「你二伯18歲被強徵入陸軍、我15歲被強徵入海軍，但日本人都逼我們簽下『自願書』，表示我們是自願去送死的！」祖母眼睜睜地看著兒子一個又一個被強徵上戰場，卻無力反抗，內心的痛苦真的很難想像。

《思慕的人》的歌詞似乎點出了祖母的心境，讓她想起那個「不知身在何方」的兒子，思念如潮水湧上心頭，淚水自然流下。對比日本軍國主義者的偽善與自欺，祖母的眼淚顯得相當地高貴。

音樂是一種強烈的情感催化劑，能夠瞬間喚起深埋心中的記憶；我相信祖母聽到《思慕的人》時，腦海中必定浮現出坤玉伯的影像、聲音，甚至是一家人的幸福時刻。

祖母珍藏著坤玉伯父出征前和隊友拍下來的遺照，如今再審視這張照片時，看見的是一群十幾歲的孩子，有的顯得非常瘦弱，有的可能已經結婚，妻子懷有身孕；所以，祖母心中的痛，想必也是照片中其他54個家庭的痛。令人不禁思想起：「這群發動戰爭的軍國主義者，為何如此殘忍呢？」

郭坤玉和隊友出征前的遺照

戰爭讓無數母親失去了兒子、妻子失去丈夫，而這些母親和妻子很多都沒有機會親手為所愛的人舉行喪禮，甚至沒有見到他最後一面；這種「未完成的遺憾」觸動她們在音樂旋律和歌聲流轉時，更加無法自已。

某日清晨，祖母曾經很傷心地對我說：「夢見你二伯被活活燒死！」1996年，我被姨丈釋惟勵法師找去高樹不動寺種了滿山的五葉松，翻開寺裡的《法華經》譬喻三界火宅，在靜寧的大殿中，我瞬間感覺烈燄上身，高溫的刺痛，夾雜著空氣中的焚燒味。

後來，查考坤玉伯父戰死的地點是新幾內亞的雅卡吉，遭盟軍統帥麥克阿瑟下令全數殲滅日軍，所以汽油彈、燒夷彈通通用上；透過祖母的感應，加上我長年追查和關心，這些影像深植於潛意識，使我在夢境中有時會「重現」戰爭場景。也因此，儘量避免再聽《思慕的人》這首歌，以免產生某種連結。

剛剛坐在椅子閉目養神，手機打開播放鄧麗君的歌，但不知為何，竟然出現「我心內思慕的人---」的歌聲，把我從半夢半醒中嚇醒；摸摸臉頰，已經被淚濕透！

每逢清明倍思親！即使祖母已經在1970年去世，思念的心依然不減。由於我的成長環境有異於常人，從小都看著祖母剪紙賺點小錢，養活我們兄弟，使我下定決心鍛練自己的工藝至心隨意轉；本來小學畢業時，準備用我的特殊工藝到艋舺闖江湖，是祖母的眼淚把我留了下來。

祈望

雖然祖母去世距今已55年，但她對伯父的思念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；祖母講的家族故事，她的回憶，讓這份情感潛伏在內心深處。當在半夢半醒之間，《思慕的人》這首歌這首歌的旋律突然響起，歌詞觸動深層記憶，「跨世代的創傷」(transgenerational trauma)令我感受到祖母當年的哀思，祈願大家在有生之年不要再看見戰爭。

作者郭立昌早年創造台灣的精密工業，為APEC領袖會議代表、第三部門專家，倡議「反貪腐(AC)/ 非現金(Cashless)/ 電商(E-Com)/ ICT/ IPR/ IIA-TES/ 微企(MB)…」贏得國際法案。